“出生難產(chǎn)、誤喝煤油、3歲時被牛踩過腦袋”……在邵陽箱包廠老板袁仕偉的個人視頻賬號和直播間里,只有五六歲智商的發(fā)小“拉子”每次出現(xiàn)都會帶來一波可觀的流量。
袁仕偉和拉子今年45歲,都出身邵陽隆回一個偏僻農(nóng)村,自小一起放牛、做農(nóng)活,直至后來袁仕偉外出求學(xué)、成家立業(yè),成為邵東當(dāng)?shù)匾患乙?guī)模很大的箱包廠的老板。而拉子一直留守老家村莊,是村里有紅白喜事會被叫去放炮、宴席卻上不了桌的“守村人”。
2023年年中,袁仕偉開始叫上跟拍攝影師回村,給村里人發(fā)禮品,低智的拉子混在人群里“異?!钡妹黠@。袁仕偉越來越多給他送錢物,照顧這名一起度過十年童年歲月的發(fā)小,這些也被拍進視頻中。2024年春節(jié)后,得知拉子相依為命的母親去世,袁仕偉決定將他帶進邵東廠里做事。視頻賬號中,“我和發(fā)小拉子的故事”也成為流量主力。
“如果大家在這里面都受益,我就在做一個正確的事情?!痹藗ゲ换乇苓@份流量,在他眼里,它是順其自然的、附帶的,幫拉子更不是憐憫和施助。他們都曾是那個偏僻山谷里的孩子,拉子停在了那,而袁仕偉走出來了,走得不輕松。好在有個拉子能喚醒他,那些躺在草地上憧憬未來的童年記憶,那種簡單的童年滋味。
玩伴:跟著傻子玩多了會變傻?
袁仕偉家和拉子家在村里都有了新房,前者三層,后者平房,間隔幾戶鄰居,挨得算近。兩人小時候生活的老家還得往山里進20來分鐘,在一條狹深的山谷里。用袁仕偉的話來說,太陽要早上八點才能照見,到下午三點多就會消失。母親曾告訴他,自己剛嫁過來時后山曾跑下來過老虎和野豬,當(dāng)時為護牛羊,也敢掄著鍋蓋出去把它們?nèi)繃樑堋?/span>
那方圓幾公里就他們兩三戶人家,袁仕偉和拉子是彼此唯一的同齡玩伴。五六歲就都得幫家里分擔(dān)農(nóng)活,常常是拉子先趕著牛羊往山上走,途經(jīng)袁仕偉家以及右側(cè)袁仕偉的房間?!八诳欤s牛羊像趕兵馬,轟隆隆經(jīng)過我窗口,還要大聲喊,‘偉記啊,起來放牛啊,太陽都曬屁股啦’。我還想著多偷會懶?!?/span>
△ 兩人看著袁仕偉在老家的舊屋
老老實實守牛羊,對他們來說不容易,總得要扯點豬草,翻石頭下面的水洼找魚蝦,甚至去別人的橘子林、板栗林里“撿”果子。那時的板栗又大又黃一顆,袁仕偉“出主意”,拉子行動,撿來的板栗一人一半,生個火烤著吃,那種香味記憶猶新,也再難遇見。
兩人也因此常被告狀,常挨打。拉子母親自然知道源頭在袁仕偉這。而袁仕偉的家人也會信那句“跟著傻子玩多了會變傻”的老話,讓他們保持距離。兩人做給大人看,一個東邊放羊,一個西邊放牛。但要撈了條大魚或者發(fā)現(xiàn)了新鮮東西,總耐不住,朝著山那頭吆喝分享,就又接上了頭。又或者,兩人在干農(nóng)活之際碰上面,你說身上被抽了多少條,我說臉這邊都被打出痕,“說著以后不去偷啦。還覺得兩個人好可憐,老是被欺負?!?/span>
△ 兩人在小時候常去的板栗林
放完牛羊,袁仕偉就趕去學(xué)校念書,拉子則在家里繼續(xù)幫做農(nóng)活。在家人的講述里,拉子的腦部殘疾有很多原因,出生時難產(chǎn)缺氧,不到兩歲時錯把用來點燈的煤油當(dāng)水喝掉,再大一些,放牛羊時又被踩了腦袋,每次都是“搞個半死才搶回來”。
或許,拉子那時若能進入特殊學(xué)校接受教育,現(xiàn)在會好很多。但實際上,袁仕偉當(dāng)時能念書,都得靠哥哥姐姐們努力做事才促成。初中,袁仕偉開始寄宿。后來考慮到家里經(jīng)濟,他放棄念高中,去外地念職校,與拉子的來往也自此中斷了。
“童年沒有產(chǎn)生過避嫌的念頭。如果青春期我們還來往,我不知道會不會,可能會有。后來或許也是有意無意地回避,我們慢慢沒有了接觸?!?/span>
重逢:被報道的箱包廠老板,和上不了宴席的“守村人”
袁仕偉的經(jīng)歷里有個“百元”故事。1999年職校畢業(yè)后,他先是進體制內(nèi)工作了半年,后來南下進廠闖蕩。7年后,已成家育子的他帶上家人回湘創(chuàng)業(yè)辦箱包廠,也就是七八人的“家庭作坊”,縱使剛開始發(fā)不出工資,親戚出于信任也都留下來。到第二個訂單,他們沒能如期交貨,當(dāng)晚找人連夜加工完成,訂單仍被取消,徒留積壓的產(chǎn)品和掏空的賬戶。
有東莞工廠老東家向袁仕偉拋出橄欖枝,想高薪返聘。正當(dāng)他在火車站糾結(jié)去留之際,突然見到地上有一百元錢。這里有機會!仿佛這從天而降的一百元預(yù)兆著運氣和機會,袁仕偉最后留了下來。當(dāng)然,這是他給自己堅持下去找的“借口”。“那時會經(jīng)常有人看不起你,覺得你像個瘋子,像堂吉訶德,自己弱不禁風(fēng),還帶著幾個村民,能做成多大的事情?”
2023年,此時已有數(shù)百名員工的箱包廠因“陽光課堂”被媒體報道:箱包廠給當(dāng)?shù)夭簧偃擞绕涫桥蕴峁┝斯ぷ鲘徫?,袁仕偉允許員工帶孩子上班,并在廠里免費開設(shè)課堂,并聘人照看和輔導(dǎo),供孩子們放學(xué)后、周末和寒暑假學(xué)習(xí)玩樂,解決他們的看護難題。
也是這一年,拉子偶然出現(xiàn)在袁仕偉跟拍攝影師的鏡頭里。他佝僂著背,一身臟亂,已被默認為“守村人”。說不出完整的詞句,蹦出來的含糊不清;在別人開心時,他會跟著拍屁股大笑,那是被教會的,怪動作能逗得旁人更開心。
袁仕偉開始給他帶些衣物,而拉子會像童年那樣塞給他自家的雞蛋、紅薯干。有回袁仕偉給他兩千元的紅包。他不認得錢,只知道要感謝,把家里養(yǎng)的最大的鴨子抓來,非要塞進袁仕偉的后備廂。兩人在這樣的“禮尚往來”里有了越來越多交集。
2023年年底,在袁仕偉離村時,拉子突然追上來,說明年要跟他出去做事。袁仕偉說你能做什么?拉子說我給你做保鏢,誰欺負你我立馬沖上去。保鏢曾是他們幼年的一種想象。袁仕偉沒太認真考慮。
拉子不會做飯,但力氣大,和母親相依為命,哥哥則早已成家。2024年春節(jié),拉子母親因癌去世的消息傳來。征求家人意愿后,袁仕偉將拉子接進邵東廠里。
此后拉子回村,一次比一次整潔、精神,袁仕偉笑他看著比自己還風(fēng)光,“衣錦還鄉(xiāng)!”
需要:“拉子來了后,整個廠都欣欣向榮”
廠里幾名保安和行政部的工作人員有個“拉子關(guān)懷群”。拉子剛來那陣,他們輪流負責(zé)照顧他工作和起居,教他剪指甲,用空調(diào),漱口洗臉,用洗發(fā)水洗衣液。拉子行走速度很快,一個轉(zhuǎn)彎就不見身影,他們常得通過園區(qū)監(jiān)控找他。
一開始想讓拉子做保安,拉子愣是學(xué)不會軍姿,一下舉左手一下舉右手,手掌還像小時候?qū)W猴子遠眺那樣要彎半圈。但最大的難題還是他不識字不識數(shù),人員進出管不上事。后來安排他除草,“兩米高的雜草沒見剪,特意種的花草全剪干凈了?!眻@區(qū)一側(cè)的雞鴨和蔬果倒是被他照看得很好。
和拉子的視頻一直流量很高,袁仕偉也拉上他一起拍直播預(yù)告,晚上一起直播賣貨。拉子不認時鐘,每天雷打不動六點起床,晚上八九點就回了宿舍。常是袁仕偉在鏡頭前熱火朝天地直播,拉子悄悄不見了蹤影。
除了偶爾出鏡,拉子漸漸穩(wěn)定下來在包裝部做一些基礎(chǔ)打包工作。袁仕偉想,雖然難度大,但不能不工作,不然拉子就從“守村人”變成“守廠人”,得不到別人的尊重。
袁仕偉也常給自己排滿了工作。偶爾的晚上,積攢一天疲累的他會想去看看拉子睡了沒有,如果沒睡,兩人就聊聊八卦,被陳年舊事一次次逗笑。好像在拉子面前,袁仕偉才能讓自己完全放下生意場上的各種戒意防備,“讓自己就最簡單地,就像童年對未來的那種憧憬,在那種草地上看到天空,然后聽在旁邊的牛羊叫、鳥叫,整個感覺都很美好?!?/span>
袁仕偉甚至覺得,拉子是被派來保護他的。對于拉子,他能提供的是物質(zhì)保障和安全感。而對于他,人到中年還有一個這么純凈、值得回憶的發(fā)小待在身邊,是一種幸福?!熬秃孟衲阏嬲趷蹌e人的時候,其實應(yīng)該要去感謝那個被幫助、被愛的人,是他才讓你產(chǎn)生這種情感,產(chǎn)生這種付出的感覺。自從拉子來了,我真的感覺整個廠里都欣欣向榮?!?/span>
△ 拉子在老家的住房
2月12日元宵節(jié),袁仕偉帶上拉子回老家村里接88歲的父母出村。在兩人一起長大的田野里,袁仕偉邊跑邊問拉子,“拉子,我們回來種田吧?種不種?”
“不種!”
但拉子想要袁仕偉把老房子重新修繕。袁仕偉當(dāng)然不會,他只是因為父母在才回村。拉子指著村里其他有著二樓、三樓的房子,說想把自家的平房加一層,“要建二層。漂亮。建了,回來賣貨。在這里賣貨?!?/span>
瀟湘晨報記者 吳陳幸子 攝影記者 袁召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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